【原文】
公孙弘以元光五年为国士所推 ① ,上为贤良 ② 。国人邹长倩以其家贫 ③ ,少自资致,乃解衣裳以衣之,释所着冠履以与之 ④ ,又赠以刍一束、素丝一襚、扑满一枚 ⑤ ,书题遗之曰:“夫人无幽显 ⑥ ,道在则为尊。虽生刍之贱也,不能脱落君子 ⑦ ,故赠君生刍一束。诗人所谓‘生刍一束,其人如玉 ⑧ ’。五丝为 ,倍 为升,倍升为 ,倍 为纪,倍纪为 ⑨ ,倍 为襚。此自少之多,自微至著也。类士之立功勋,效名节,亦复如之,勿以小善不足修而不为也。故赠君素丝一襚。扑满者,以土为器,以蓄钱具,其有入窍而无出窍 ⑩ ,满则扑之。土,粗物也。钱,重货也 ⑪ 。入而不出,积而不散,故扑之。士有聚敛而不能散者 ⑫ ,将有扑满之败,可不诫欤?故赠君扑满一枚。猗嗟盛欤!山川阻修,加以风露。次卿足下 ⑬ ,勉作功名。窃在下风 ⑭ ,以俟嘉誉。”弘答烂败不存 ⑮ 。
【注释】
①元光五年:前130年。元光,汉武帝年号。王楙《野客丛书·董仲舒公孙弘》曰:“武帝即位以来,凡两开贤良之科,一在建元元年(前140),一在元光元年(前134),而元光五年,但诏征吏民明当世务者,不闻有贤良之举。”认为“五年”系“元年”之误。《汉书·武帝纪》曰:“(元光元年)五月,诏贤良曰:‘……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,受策察问,咸以书对,著之于篇,朕亲览焉。’于是董仲舒、公孙弘等出焉。”但《史记·平津侯列传》与《汉书·公孙弘卜式儿宽传·公孙弘传》皆作“元光五年”,如《史记·平津侯列传》曰:“元光五年,有诏征文学,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。”《汉书·公孙弘卜式儿宽传·公孙弘传》曰:“元光五年,复征贤良文学,菑川国复推上弘。”且诸传中,皆提及武帝屡举贤良。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曰:“武帝即位,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,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。”《汉书·公孙弘卜式儿宽传·公孙弘传》曰:“时上方兴功业,屡举贤良。”《汉书·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上·严助传》曰:“(武帝)时征伐四夷,开置边郡,军旅数发,内改制度,朝廷多事,屡举贤良文学之士。”故本条中公孙弘举贤良时间或亦可靠。国士:一国之内才能出众之人。按照西汉察举制度,只有地方主要官吏才有资格举荐人才,故此指地方主要官吏。
②上:通“尚”,尊崇。贤良:即贤良方正,亦称贤良文学,汉代取士选官科目之一,征召文墨才学之士(另一科目为孝廉,注重士人品质德行)。其制始于汉文帝二年(前178)。《史记·文帝纪》曰:“(文帝曰)乃十一月晦,日有食之,适见于天,菑孰大焉!朕获保宗庙,以微眇之身讬于兆民君王之上,天下治乱,在朕一人,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。朕下不能理育群生,上以累三光之明,其不德大矣。令至,其悉思朕之过失,及知见思之所不及,丐以告朕。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,以匡朕之不逮。”汉武帝建元元年(前140),正式奠定了汉代以儒取士的察举制度。《汉书·武帝纪》曰:“(武帝)诏丞相、御史、列侯、中二千石、二千石、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。”武帝后,贤良专指饱学儒生。《汉书·东方朔传》曰:“武帝初即位,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,待以不次之位,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。”汉代察举分常科与特科。特科无固定时间和规定,因需而设,其中又分为时常征召的贤良方正、贤良文学以及不常征召的明经、明法、至孝等。高承《事物纪原·学校举贡·贤良》曰:“汉唐逮今,取士之制有贤良方正茂材异等六科,谓之制举,亦曰大科,通谓之贤良,其制盖自汉文帝始。《史记·文帝纪》:二年十二月日食,令举贤良方正,能直言极谏,以辅不逮。……《事始》则谓自孝武策仲舒始,非也。”许倬云《万古江河: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》说:“汉武帝时代,察举尚未制度化。然而,朝堂之上,有各种不同出身的人物;地方长吏,有当地的贤豪,甚至由当地人士出任二千石(例如,会稽的朱买臣)。”“察举制度与文官制度相辅而行,从此中国有了一个相当专业的官僚阶层。而这一阶层,相对于世袭贵族,又是开放的,可以不断吸纳有用的人才,相对程度地保持一定的质量。这一文官集团,经由察举制度,也在相当程度上代表地方参加中央政府的统治机制。以此特质,汉代的文官政府对于皇权,有时是共生互利,有时又是对抗制衡。”
③国:指公孙弘故乡菑川国,汉初属齐,文帝十六年(前164)封菑川王贤,都剧城(今山东寿光南)。邹长倩:人名,生平不详。
④释:解开,脱下。
⑤刍(chú):喂牲口用的草。韩愈《弩骥》诗曰:“渴饮一斗水,饥食一束刍。”禭(suì):古代丝缕的计量单位,两 为一禭。扑满:储蓄钱币用的器具,一般为陶制,只有入口而无出口,蓄满后只有摔破才能将钱币取出,故称。
⑥幽:幽暗,不遇。亦意在野。显:显耀,显贵。亦意在朝。
⑦脱落:轻慢失度,不以为意。
⑧“生刍一束,其人如玉”:语出《诗经·小雅·白驹》末段,诗曰:“皎皎白驹,在彼空谷。生刍一束,其人如玉。毋金玉尔音,而有遐心!”这是首别友思贤的诗,末段表达了依依别情,更借贤人的高洁身份,衬托别后之眷眷。“生刍一束,其人如玉”,由刍及人,本为告诫贤者,应欣然接受主人的简陋款待,因为他的品德如白玉般完美。亦即不可因为贤者贫贱便轻视他。《后汉书·周黄徐姜申屠列传》徐稚传曰:“及(郭)林宗有母忧,稚往吊之,置生刍一束于庐前而去。众怪,不知其故。林宗曰:‘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。《诗》不云乎,“生刍一束,其人如玉”。吾无德以堪之。’”生刍,青草,新割的草。
⑨“五丝为 (niè)”以下五句: 、升、 (zhì)、纪、 (zōng),均为古代丝缕的计量单位。而丝缕的计量有不同说法。《抱经堂丛书·西京杂记》卢文弨本注曰:“案以下所云,唯 为八十缕,与古合。古亦以八十缕为升,今则云十丝;与 、纪、禭之名,他书多未经见。《埤雅》全载之。”《史记·孝景本纪》曰:“令徒隶衣七 布。”《索隐》注曰:“七 ,盖今七升布,言其粗,故令衣之也。”《正义》注曰:“ ,八十缕也,与布相似。七升布用五百六十缕。”许慎《说文解字》“糸部”曰:“绺,纬十缕为绺。”“ ,绮丝之数也。《汉律》曰:绮丝数谓之 ,布谓之总,绶组谓之首。”《三国志·魏书·方技传》杜夔传曰“其好古存正莫及夔”。裴松之注引《马钧传》曰:“(钧)为博士,居贫,乃思绫机之变,不言而世人知其巧矣。旧绫机五十综者五十蹑,六十综者六十蹑,先生患其丧功费日,乃皆易以十二蹑。”(“蹑”通“ ”。)陈直《两汉经济史料论丛·关于两汉的手工业》说:“足证至三国时,五丝为蹑,倍纪为总( )的名称,尚沿用不废。”
⑩窍:孔,洞。
⑪ 重货:贵重的财物。货,财物。《尚书·洪范》曰:“一曰食,二曰货,三曰祀。”孔颖达疏曰:“货者,金玉布帛之总名,皆为人用。”《荀子·富国》曰:“等赋府库者,货之流也。”杨倞注曰:“钱布龟贝曰货也。”许慎《说文解字》“贝部”曰:“货,财也。”
⑫ 聚敛:搜刮钱财。散:布施。
⑬ 次卿:或为公孙弘之字,但《汉书》本传未载其字,《史记》本传载弘“字季”。
⑭ 窃:谦辞,私自。下风:风向的下方,喻意处于下位或劣势。此为谦辞。
⑮ 烂败:破碎腐烂。依《史记·平津侯主父列传》所载,元光五年(前130)时,公孙弘应年已七旬,再次举贤良。传曰:“建元元年(前140),天子初即位,招贤良文学之士。是时弘年六十,征以贤良为博士。使匈奴,还报,不合上意,上怒,以为不能,弘乃病免归。元光五年,有诏征文学。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。弘让谢国人曰:‘臣已尝西应命,以不能罢归,愿更推选。’国人固推弘,弘至太常。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,百余人,弘第居下。策奏,天子擢弘对为第一。召入见,状貌甚丽,拜为博士。”
【翻译】
公孙弘在元光五年被菑川国的主要官吏推举为贤良文学。菑川国人邹长倩知道他家境贫寒,没有什么财产,就解下身上的衣裳给他穿上,脱下戴的帽子和穿的鞋子送给他,又赠送他一把青草、一禭白色的丝,还有一枚扑满,并且写了封信给他说:“一个人不管是默默无闻还是成名显贵,只要有道德就是尊贵的。即使你像刚割下的青草一样卑贱,也是不能因此轻慢的君子,所以就送你新割下的青草一把。这就是诗人所说的‘生刍一束,其人如玉’。五缕丝为一 ,两 为一升,两升为一 ,两 为一纪,两纪为一 ,两 为一禭。这是积少成多,从细微到显著的道理。士人建功创业,弘扬名声节操,也正是如此,不要以为善小无足轻重就不愿去做。所以送给你白色的丝一禭。扑满,是用土做成的器物,用来储蓄钱财,它只有入口而没有出口,钱币存满了就摔破它。土是粗糙的东西。钱是贵重的财物。只知道收入而不知道付出,只知道积蓄而不知道发散出来,所以要摔破它。有的人只顾搜刮钱财却不会散财消灾,就要遭到扑满被摔碎那样的命运,这难道不应该引以为戒吗?所以就赠送给你扑满一枚。这是多么重要的事啊!山川阻隔,前路迢迢,而且还要风餐露宿。次卿足下,愿你发愤努力,成就功名。我在这里等待你声名远扬的一天。”公孙弘的回信已经破碎腐烂,不存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