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《西京杂记》的作者,历来众说纷纭。作者先后有西汉刘歆、东晋葛洪、南朝吴均、萧贲以及无名氏之说。各种说法各论其理,争议颇多,至今难以定论。
吴均说赞同者不多。唐段成式《酉阳杂俎·语资》曰:“庾信作诗用《西京杂记》事,旋自追改曰:‘此吴均语,恐不足用也。’”因此后人有吴均说,如南宋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卷二曰:“江左人或以为吴均依托为之。”但此说赞成者实寥,主要依据在于,与吴均“仕同朝”的殷芸所撰《小说》,其中已引用了《西京杂记》十数条。如果确为吴均所作,殷芸不太可能不知情。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亦说:“所谓吴均语者,恐指文句而言,非谓《西京杂记》也。梁武帝敕殷芸撰《小说》,皆钞撮故书,已引《西京杂记》甚多,则梁初已流行世间,固以葛洪所造为近是。”
萧贲说也无足够说服力。据《南史·齐武诸子传》载,萧贲曾作《西京杂记》,该记多达六十卷。宋王应麟《困学纪闻》卷十二曰:“今按《南史》,萧贲著《西京杂记》六十卷,然则依托为书,不止吴均也。”故一般认为此记非彼记,萧贲之著应只是同名之作而已。因为两书的卷数差异太大。
无名氏说亦无甚支持者。最早著录《西京杂记》的《隋书·经籍志》于史部旧事类著录为“《西京杂记》二卷”,未署撰者名。但支持此说的似未再见。只有唐代颜师古在《汉书·匡张孔马传·匡衡传》中注曰:“今有《西京杂记》者,其书浅俗,出于里巷,多有妄说。”并未提及作者何人。
以上三说附和者寡,争议主要集中于刘歆说和葛洪说。
刘歆说起于葛洪,其《西京杂记》跋曰:“洪家世有刘子骏《汉书》一百卷,无首尾题目,但以甲乙丙丁纪其卷数。先父传之。歆欲撰《汉书》,编录汉事,未得缔构而亡,故书无宗本,止杂记而已,失前后之次,无事类之辨。后好事者以意次第之,始甲终癸为十帙,帙十卷,合为百卷。洪家具有其书,试以此记考校班固所作,殆是全取刘书,有小异同耳。并固所不取,不过二万许言。今抄出为二卷,名曰《西京杂记》,以裨《汉书》之阙。”此段意为,刘歆写作了《汉书》,但未完稿而亡故,后有好事者编辑其书而成百卷,葛洪家藏有此书。对照班固的《汉书》,葛洪发现其书皆取之于刘歆《汉书》,仅有二万余字未采用。故葛洪将这二万余字抄录成书,取名《西京杂记》。也就是说,《西京杂记》的作者是刘歆,葛洪只是抄录、编集者,并且取了个书名而已。
葛洪的刘歆说获得诸多认同。宋黄伯思《东观余论·跋〈西京杂记〉后》曰:“此书中事,皆刘歆所记,葛稚川采之,以补班史之阙耳。其称‘余’者,皆歆本语。”清卢文弨《抱经堂丛书·西京杂记》卷首《新雕西京杂记缘起》曰:“今此书之果出于歆,别无可考,即当以葛洪之言为据。洪非不能自著书者,何必假名于歆?……洪以为本之刘歆,则吾亦从而刘歆之耳,又何疑焉。”另外,清姚振宗《隋书经籍志考证》及向新阳、刘克任《西京杂记校注》皆支持刘歆说。
葛洪说最早起于后晋。后晋刘昫在《旧唐书·经籍志》中,将《西京杂记》一卷列在史部杂传类,作者著录为晋葛洪撰。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将其二卷列在史部故事类和地理类,作者亦署名“葛洪”。唐代认同葛洪著《西京杂记》之说者颇多,亦有不少人在否定刘歆说的同时认定该书为葛洪托名之作。唐刘知幾《史通·杂述》曰:“国史之任,记事记言,视听不该,必有遗逸。于是好奇之士,补其所亡,若和峤《汲冢纪年》、葛洪《西京杂记》……此之谓逸事者也。”唐徐坚《初学记》卷二十“赏赐”目下注明引文出自“葛洪《西京杂记》”。唐段成式《酉阳杂俎·广动植一》曰“葛稚川尝就上林令鱼泉得朝臣所上草木名”、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引“画工弃市”条皆认为是葛洪所作。
宋代及以后,依旧有人赞同葛洪说。宋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卷二上史部杂史类曰:“《西京杂记》二卷,右晋葛洪撰。”宋程大昌《演繁露·墓石志》引《西京杂记》“杜子夏生作葬文”条曰:“《西京杂记》所记制度,多班固书所无,又其文气妩媚,不能古劲,疑即葛洪为之。”宋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·传记类》曰:“《西京杂记》六卷,晋句漏令丹阳葛洪稚川撰。”《太平御览》所引《西京杂记》亦署名“葛洪”,宋王钦若《册府元龟》卷五五五曰:“葛洪选为散骑常侍,领大著作,固辞不就。撰《神仙传》十卷,《西京杂记》一卷。”余嘉锡《四库提要辨证·西京杂记辨证》说:“宋晁伯宇《续谈助》卷一《洞冥记》后引张柬之之言云:‘昔葛洪造《汉武内传》《西京杂记》……’柬之此文,专为辨伪而作,而确信为葛洪所造。”并举例《册府元龟》卷五五五认为:“《元龟》之例,止采经史诸子及历代类书,不取异端小说。其言葛洪撰《西京杂记》,必别有本,可补本传之阙矣。”
刘歆说与葛洪说的主要争议点,在于是否认可葛洪跋文。
自唐起,即有怀疑和否认刘歆说。主要是结合刘歆生平经历,对葛洪跋文的说法表示怀疑,并质疑《西京杂记》的有关内容,进而否定刘歆说。如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·传记类》释《西京杂记》曰:“按洪博闻深学,江左绝伦,所著书几五百卷,本传具载其目,不闻有此书,而向、歆父子亦不闻尝作史传于世,使班固有所因述,亦不应全没不著也。殆有可疑者,岂惟非向、歆所传,亦未必洪之作也。”
清代以来,有学者认为《西京杂记》是葛洪杂抄汉魏百家短书并托名刘歆所作。《钦定四库全书》虽然依葛洪原跋将六卷《西京杂记》署名为“汉刘歆撰,晋葛洪辑”,但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指出《西京杂记》的叙事内容与《史记》《汉书》矛盾之处,认为刘歆不可能犯如此错误,以此为证据否认刘歆说。提要曰:“今考《晋书·葛洪传》,载洪所著有《抱朴子》,神仙、良吏、集异等传,《金匮要方》《肘后备急方》并诸杂文,共五百余卷。并无《西京杂记》之名。则作洪撰者,自属舛误。特是向、歆父子作《汉书》,史无明文。而以此书所纪,与班书参校,又往往错互不合。如《汉书》载文帝以代王即位,而此书乃云文帝为太子。《汉书》载广陵王胥、淮南王安并谋逆自杀,而此书乃云胥格猛兽,陷脰死,安与方士俱去。《汉书·杨王孙传》,即以王孙为名,而此书乃云名贵,似是故谬其事,以就洪《跋》中小有异同之文。又歆始终臣莽,而此书载吴章被诛事,乃云章后为王莽所杀,尤不类歆语。又《汉书·匡张孔马传·匡衡传》‘匡鼎来’句,服虔训‘鼎’为‘当’,应劭训‘鼎’为‘方’。此书亦载是语,而以‘鼎’为匡衡小名。使歆先有此说,服虔、应劭皆后汉人,不容不见,至葛洪乃传,是以陈振孙等,皆深以为疑。”
余嘉锡《四库提要辨证·西京杂记辨证》也论定班固“《汉书》之采自刘氏父子者,仅《新序》《说苑》《七略》中之汉事者而已”,认为葛洪“所言刘歆《汉书》之事,必不可信,盖依托古人以自取重耳”,进而否定刘歆著《西京杂记》说。
概括起来,反对刘歆说的理由主要有:其一,刘歆并没有写过百卷《汉书》。因为正史或野史都未提及刘歆父子曾著此书,相反,他们用了二十余年时间整理汉代官藏典籍,撰写了《七略》。加之官务缠身,哪还有余暇撰写百卷《汉书》。且其续汉史之作也仅有数篇。其二,书中并不避刘歆之父向之名讳。其三,书中内容杂入了晋制。其四,《西京杂记》的内容与《史记》《汉书》等屡有矛盾之处,刘歆不可能犯如此错误。
而支持刘歆说者则坚称:其一,刘歆修史并非无中生有,前人对此屡有记述。班固《汉书》采自刘向父子所作实多,只是班固并未提及。其二,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亦未避其父司马谈之名讳,但不能因此否认司马迁为《史记》作者,《西京杂记》亦同理。其三,古时书籍的传播靠的是传抄翻刻,历代传抄时增删更改亦不少见,故杂入晋制可以理解。其四,《史记》等正史未必穷尽所有资讯,而《西京杂记》原本便是杂取趣闻传说,与正史有分歧实属正常。而且,看似与正史不合的内容并非皆为凭空杜撰,其实可以从其他典籍中得到印证。如“书太史公事”与“汉帝葬用珠襦玉匣”等见于《汉旧仪》中,“昆明池养鱼”亦载于《三辅故事》。争议双方各执己见,既无法完全说服对方,双方各自理据亦并非无懈可击。如葛洪家传的刘歆《汉书》百卷因史无记载亦未见流传后世,故支持者无法确凿其说,而反对说对避名讳与杂入后代内容的理据同样无法自圆。
主张刘歆说与认同葛洪说者争执不休,好似一桩无解的“悬案”。其实,迄今为止,在激烈的争议中仍然有些问题难以得到有力的、具有足够说服力的澄清。如葛洪并非无名无才之辈,为什么非要托刘歆之名?葛洪跋中的“好事者”究竟何人?“刘安与方士俱去”“司马迁下狱死”等说法如果刘歆不会犯错是否葛洪一定会犯?这些都有待更多更深入的探讨。
不管坚持刘歆说还是执着于葛洪说,都绕不开葛洪。因此,当今的版本,关于该书的作者仍然有两种署名法:“刘歆撰,葛洪集”,“葛洪撰(集)”。如上所言,刘歆说与葛洪说皆有可取之处,但也存在无法确切自圆之处,故本书将作者确定为“葛洪辑”,即葛洪辑录、抄撮前人之作编集而成,其中必有传抄自刘歆所著之作。
葛洪(约262或283—343或363)是东晋文学家、道教理论家。丹阳句容(今属江苏)人,字稚川,自号抱朴子。葛洪为东吴世臣后裔,其祖父是三国时吴国大鸿胪,其父入晋后做过邵陵太守。葛洪少年时家道中落,但“好学,家贫,躬自伐薪以贸纸笔,夜辄写书诵习,遂以儒学知名”(《晋书·葛洪传》)。他不惜代价寻书问义,故遍读经史百家之书,究览世间典籍,尤好神仙道养之法。晋惠帝太安二年(303),西晋八王之乱时,葛洪被征召为将兵都尉。得胜后葛洪无意功赏,“径至洛阳,欲搜求异书以广其学”(《晋书·葛洪传》)。后返归故里埋头著述十余载,完成了道教名著《抱朴子》。此后先后辞任司徒掾、谘议参军等官职,隐居广东罗浮山炼丹采药、著书立说。葛洪一心向学,为人木讷,性情寡淡,不喜交游,不慕名利。一生著述甚多,计约六百卷。除《抱朴子》外,据《晋书 ·葛洪传》曰:“其余所著碑诔诗赋百卷,移檄表章三十卷,神仙、良吏、隐逸、集异等传各十卷,又抄《五经》《史》《汉》、百家之言、方技杂事三百一十卷,《金匮药方》一百卷,《肘后备急方》四卷。”而《西京杂记》或属于“隐逸”传、“百家之言、方技杂事”之列。